松栗栗

【原创】《魇》02


   半年后。

  岐山浴血一役,妖邪尽屠。除妖师的尸骸堆积成山,换来了临京时隔百年的安泰和平。而昔日势力磅礴的除妖世家经此一役元气大伤,终归随妖物一同慢慢淡出了人们视野,成为茶余饭后一点或遗憾或叹惋的谈资。

  王城。

  长阶漫漫,洒满树影,通往最尊贵无上的金色殿宇。

  我沿阶而上,一步一叩首,素白的丧服长袖倾洒,玉质的阶梯自膝下透来沁凉。

  “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
  一句话念得麻木,记不清次数。直到面前洒了清凉的影子来,便抬头望见那年轻的帝王,他衣饰华贵逆光而立,面容笼罩在阴影里,看不清神情。

  “半年了,白珞。”

  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你还在想他?”

  我嘴角牵出笑来,慢慢抬起双手,宽大素净的孝服袖袍垂落在玉阶之上,袖角沾了落花:

  “父丧,夫丧,子丧。如何不想?”

   他沉默许久,复又慢慢开口:“正因如此,朕方下此令。鹿氏精忠报国,你此生当再无烦忧。”

   “我已是新丧寡妇,恐污了陛下后宫。昔日陛下一道讨伐王令,包括家父在内,鹿家三百除妖师丧生岐山。如今孝期未过、尸骨未寒,陛下提出此般要求,可对得起泉下之人?”

   “泉下之人?”他蹙了眉,冷笑,“你到底是指岐山战死的除妖师同僚,还是你那葬身火海的夫君?”

   我垂首未答,孝服袖袍下手指慢慢攥紧了,指甲深陷入掌心皮肉。

  “鹿白珞……你别忘了。“他轻闭了眼,又睁开,“当初有婚约的,是你我。是宁清玥从我这里夺了你,违抗王命一意孤行。如今落得这般结局,莫不是因果报应?”

  “别提他的名字。”我抬眼看着他,声音已森寒入骨。

  他又定定看着我,良久轻闭了眼:

  “罢了,鹿白珞。岐山虽灭,摧毁鹿家大宅的妖邪仍游荡在外。没有朕的扶持,如今的鹿家,如今的你,报仇雪恨不过无稽之谈。你,自己想清楚吧。”

  我看着他离开。那样淡漠又带着劝慰的语气,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姿态,施舍一般的赐予,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。

  便恍惚又自然而然地想起同一年的初春,细雨斜飞浸湿书斋青瓦,白玉兰的树下少年执伞,琥珀色的长发润了雨雾,抬眸浅笑,描摹成此生最惊艳的时光。

  远远的有风搅动宫铃,我便慢慢低下头,看着玉阶上投落的碎影发呆。

  清玥……

  半年,182天,2184个时辰。

  我好想你。

 

  两年前的临京,曾有过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。当时八卦四起流言纷纭,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影响之大范围之广至今仍屡屡被人谈及——

  自小与王室定下姻亲的除妖世家独女鹿白珞,驳了新王帝的婚书,同年儒生宁清玥入赘鹿家,夫妻二人恩爱缠绵几乎形影不离,一度引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。那一年“鹿家”、“除妖师”这样的词在临京成了禁忌,就连最受圣上器重、堪称临京百年第一除妖师的鹿家老首领,也没能在陛下跟前讨到哪怕片刻的好脸色。

  帝王之尊,只有“不想”,没有“不该”,更无“不能”。

  所以今时今日,为挽回面子也好,宣示主权也罢……王帝陛下显然迫不及待了。

  “你打算穿成这样到什么时候?”

  门口传来叔叔气急败坏的声音时,我在窗下阴影角落里幽幽抬起头,发丝缠在脸上,赤着脚举着酒壶慢条斯理灌下,素白色孝服袖袍散开,像一只落水的鬼。

  “孝期未过,自然得穿。”

  “胡扯!”

  他就奔过来一把夺了酒壶,气红了一双眼瞪我:

  “半年了,日日如此。在你眼里,家族兴衰不及那儿女私情百分之一,是吗?”

  “儿女私情……“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壶,想抢回来好像够不着,便放弃了,“那是我的夫君,我未出世的孩子……我想他们,不可以吗?”

  他紧蹙的眉松开了些,看了我好一会儿:“当初若不是你固执己见,宁清玥也不用死了。本来不过一介羸弱儒生,如何入得我除妖世家的门?至于他腹中的孩子……”

  “全无半分灵力的软弱父体,能诞下怎样血脉强大的子嗣?与其生下来在战场上被妖怪撕成碎片,如此也算另一种解脱。”

  我盯着他,慢慢笑出来,笑着又咳起来,咳得眼泪掉下来。

  多熟悉的话语啊……

  上至首领下至仆役,在这个家里,这样的话如家常便饭一般,不知说了多少遍,又叫人听了多少遍。

  而宁清玥……他就在这般屈辱又锋利的目光与言语中,不恨不怨,不争不抢,带着他独有的、澄澈温暖得能够治愈世间一切伤痛的笑容,无怨无悔踏入了这个牢笼,深情伴我两年。

 

  “珞儿乃我鹿家独女,是我除妖世家下一任家主的唯一人选。除了王帝陛下,我不打算将她嫁与任何人。”

 

  “小子,你若真想娶她,就入赘好了。反正以你的姿容样貌,跟别人家娶个媳妇儿进门,也没什么区别!大家说是不是?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

  “入赘”——

  这是两年前,爹爹同意我们婚事的唯一条件。对于任何男子来说,都极其屈辱的条件。

  爹爹本是给他下马威,要他知难而退。“入赘”什么的,原本也不过随口一提,是戏言,是谎话,是刻意制造的羞辱。

  我本来放弃了的。因为我知道,在看重血脉又固执己见的爹爹眼里,我未来的夫君只会、也只能是一个人——站在临京权力最顶端的男人,昔日我青梅竹马的小太子,如今初登帝位的王帝陛下。

  这也是原本的命运所注定的姻缘牵绊——只因我爱了不该爱的人,所以才慢慢偏离轨道,失控奔向了另一条完全未可知的道路。

  可令我和爹爹都没想到的是……

  宁清玥答应了。

  当着所有人的面,浅浅微笑着的少年,毫不费力地轻松应下这个本不可能被答应的条件,以从容不迫的姿态将爹爹逼得退无可退,只得履行诺言。

  于是那样屈辱的、令整个临京所有人嘲笑谩骂的,所谓攀附权贵不惜以“入赘”来与王帝陛下争夺未婚妻的狐媚男子——

  这样的脏水泼落之下,我却只记得他仍旧如沐雨春风的笑容,琥珀色的长发比玉更丝滑,垂散的长睫掩不去眸底潋滟的光彩。

  “珞珞……”

  那一天,他用修长白皙泛着玉色的指尖,轻轻挑起我的盖头,笑靥融化了罗帐下波光摇曳的烛火。

  他说:

  “珞珞……别担心。从今往后,我会一直……一直陪着你了。”

  眼泪沁凉又滚烫,从指缝中跌下去,砸碎了一地月光。我双手抠着自己的脸,慢慢跪倒下去,终归蜷成一团痛哭出声。

  叔叔说的没错。

  终归……

  是我害了他。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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